6368警告，有人物死亡。
中原中也死了。
葬礼是凌晨开始的，地点靠近海洋，天边的曙光越来越重，一排排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站在棺材旁，肃穆且悲壮。
阳光像是悲悯一般，倾泻在一个当了大半辈子暴徒的人棺材上。
最前的那个男人是黑手党的首领。他面有悲戚，还有一种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，但总体来说异常悲伤，不像平日那副无论如何都笑意不改的模样。不明白他为何悲伤，我在心里大不敬道，中原中也并未做到他的全部职责，横滨这次伤亡惨重，是他哪怕死都无法赎清的账。
他没有落泪，但他的异能，一个叫爱丽丝的小姑娘却代替他嚎啕得很大声——身上还穿着死者生前给她买的裙子。
芥川龙之介...还有他的妹妹，那女孩已经哭倒在了自己哥哥身上。我不是很懂，芥川就罢了，中原中也好歹也带过他几年，但是...银？那个女孩，他们接触应该不算很多吧。黑发的少年一脸空白，僵硬地将手放在妹妹的背上，但他的眼神始终在游移，没有落在固定的地方上。
他在想什么？莫非是在疑惑自己本来就肺病命不久矣，但一向鲜活强大的上司怎么会走在自己前面？
立原，广津，樋口，梶井....黑手党里数得上名字的人都来了。金发的女人咬着下唇，之前一直背靠着一棵树，好似只凭自己站不直。这幅不争气的模样一直到快下葬时才正式起来，挺直了脊梁，面色严肃，好像眼角落下的并不是自己的泪一般。就连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的孩子也穿着色泽沉重的衣服，在人群中左顾右盼，眼神天真而迷茫。
还有一个人没来。
常处于地下室的金发男人早在两天前就不知所踪。
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。
或许他还会再回来，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。
港口黑手党那个橘红色长发的大姐用袖口捂住唇，面色苍白堪比枯萎到一半的白蔷薇，她就这么哭着，眼睛却是闭着的，一向精致的美人此刻却毫无妆点，往日最注重气度风雅的人现在却在众人面前流着泪，显现着不好看的模样。我看到武装侦探社那个深色头发的小姑娘挤过人群，走到她跟前，然后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腰。
没错。
这里不止港口黑手党的人。武装侦探社，异能特务科，很多人都来了。
敌对的人应该都很开心吧。
我是这么想的。但当我把目光挪过去后，却分外震惊。
——他们全部目露哀伤。
...真是难以言喻啊。看来这世上还是烂人少一点。
有一个人离墓地最远。他站在一棵很高很茂密的树下，指尖轻轻点着树干，身形融进影子的黑暗之中，好似轻松，又好似带着沉郁的气息。
这个人也是我认为最不会来的人。他叫太宰治，是葬礼主人的死对头。
两人彼此厌恶着，嫌恶着，憎恶着。
哪怕来了，他也没有穿着丧服，而是一身亮色常服，引来不少人的愤怒眼神。而他看起来异常闲适，抱着胳膊，面上表情淡淡。但不知为何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棺材一眼，仿佛一个无关人。
太宰治是亲眼目睹中原中也死亡的人。
也是唯一一个目睹对方死亡的人。
在那场比天灾还要严重的打斗之下，也只有他可以与中原中也并肩站在一起，迎接对面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。
最后的那一瞬间，要么牺牲中原中也一个人换来剩下所有人的平安，要么整个横滨都将赴地狱。中原中也脸上张狂的笑意还未褪去，连思考都没思考就打算与对面同归于尽...然而他突然感觉到一点力道，极其微弱，但确实存在——是太宰治在扯他已经破烂的衣袖。
我很是不解，在这种天秤两端的称量根本不对等的情况下，太宰治的脑子是不是也被当时的疾风吹走了？这傻子下意识做了个这种动作——虽然对于结局无济于事。
中原中也死的时候，太宰治懵了。
第一瞬间就懵了，完全能让人看出来的那种，一看就是大脑空白，仿佛整个灵魂都出窍了。
这么聪明的一个人，就一直站在那儿久久不回神，连脸上的血迹灰尘都忘了擦一擦，傻不愣登的。
——但他看起来很冷静。
这种冷静一直持续到别人叫他离开，有人宣布胜利，他也看起来依旧冷静，甚至可以嗯嗯啊啊地回复别人，仿佛只是在思考什么。
“太宰先生...我们该回去了。”中岛敦小心翼翼地叫他。
“啊啊，我当然知道。”太宰治面色不改，极为冷静地说道。
但是仔细看，他托着下巴的手在颤。
他像是变成了一个会行走的尸体...总之就是行尸走肉的那一类存在。
他会应答，会笑，甚至在之后的两天还泡了个澡，喝了很多瓶清酒。
结果泡澡差点没把自己淹死，喝酒差点没把自己呛死。呛到撕心裂肺的那种，就连秀丽的眼角都染上了点点嫣红，而且越来越红。
喝不惯日本酒吗？我鄙视他。
他一直没回过神。
就好像只要思想一回到现实，整个人就会崩溃一般。
虽说他一直是在思考的样子，但侦探社的其他人都知道，他只是把自我封闭起来了。
直到港黑的人邀请他去中原中也的葬礼。
他说我不去。但还是去了。
去了还不换丧服，一幅吊儿郎当来跟人添堵的样子。
棺材落入墓坑，尾崎红叶终于抑制不住自己，瘫倒在旁边的泉镜花身上，痛哭出声。
哪里至于啊...我头疼地拍了拍她的肩，又看看首领，希望身边的人提醒她重新回归往常的优雅。
芥川和中岛敦难得平静地交流了几句。
然后他们一起走上前，手中的土落在上等材质的棺材盖上微微颤着，又归为一动不动，像是原本能跑能动的生命逐渐失去了活着的气息。
钢铁侵蚀成铁锈，皮肉腐烂成白骨。
灰烬飘为灰烬，尘土归于尘土。
有人问太宰治要不要过去...完了，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太宰治皮笑肉不笑。
“啊呀，一定要为一顶帽子那么哀伤吗？”他说。
尾崎红叶扇了他一巴掌，我没拦住，只能看着那雪白的脸颊上渐渐涌起一个通红的掌印。
他的同事也露出不赞同的眼神。
而只有我看到了那双鸳眸里空到不行的眼神——仿佛只是一个无辜的过路人，与此处无关，也与此处的人无关。
他好像冷漠了不少，温情这种东西从胜利降临的那天开始，就像是一下子就从他身上抽离了一大半，倒有了几分曾经当黑手党干部的样子。
之后也没人在他面前提中原中也的事...可能是不敢提，也可能是不忍心提。他自己也没有提过，就好像曾经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一般。
只是有时看到一些东西——比如审美帅气的帽子，还有红酒什么的，我会讶然地看见他的唇角，好像勾了那么一下。
太宰治可能忘掉了中原中也。
意料之中的是，没有人强求他去记住。
尽管有的人离去还可以供人回忆...但中原中也，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去回忆——哪怕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事，哪怕他们把这一生最浓重的感情都倾泻在了对方身上。
他从目睹在中原中也死去的那一刻就出神了。
而且他可能这辈子都回不过神了。
有一天。非常普通的一天。
太宰治躺在沙发上哼着歌，眼底有点慵懒，又有点冰凉。
就在这时他突然眨了眨眼，像是刚从什么梦中醒来，有点轻地碎碎念：“也可能中也没死呢...”
毕竟棺材里只有一顶帽子，也就是中原中也戴了七年的那顶。
我本来昏昏欲睡，结果又被他这句话说的清醒，最后叹了口气。
可惜，中原中也确实死了。
我非常清楚。
因为我跳入那场烈焰之中，每一寸皮肤，每一块骨头都像抱怨一般响起了哀鸣，宣告着死亡的钟声。
荒神与邪神同立于天空之上，又在浑身力竭的那一刹那掉入了海中，身上的皮肉如同焦炭遇到水般一点点剥离，一点点溃散。所以哪怕后来港口黑手党带人捕捞了三天，除了破碎布料也没能捞起一点东西，最后唯一能用来体面下葬的只有太宰治当时手里死死拿着，森鸥外拼命掐着对方的手指才拽来的帽子。
太宰治像是刚恍惚完，露出笑意：“开玩笑的，送你们了。”
可能他也知道，如果中原中也能作为一个人类下葬，应该会很开心。
但他的眼睛像是笑着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，甚至连悲伤都没有，仿佛不允许自己想起和此相关的所有事情。
我回忆着，想要摸摸又开始闭目养神的太宰的脑袋。
然而指尖在快触碰对方时变为散落的光点，连带整个人都开始消散。
像是不服输一般，我快速伸出另一只手，总算在消失前用五指梳过那黑色的发丝。
我们的感情异常复杂，说是嫌恶，其实又不完全是。我们只是经历了太多很多人无法想象的事情，就连最后的感情，也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，也无法解释出的感情。
如果是在之前，我们或许还会有很多不同的结局。因为就在我死前，我们已经开始像曾经一样交流了，我会和他一起打游戏，一起教导芥川和中岛那两个小子，而他也会一脸欠揍地半夜翻到我家里，说着讨人厌的话，摇着我的红酒。
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......
或许有些人这辈子就是这样吧。
爱过，但没能相爱过。
